呂楊鵬 譯 宋治德 校
盧卡奇的墓碑,位於布達佩斯的克拉佩西公墓(Kerepesi Cemetery)。 |
問:您能向我們更詳細地介紹一下盧卡奇嗎?在斯洛伐克與捷克,他更多地作為一位文學的批評家和理論家為人所知,但他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
塔馬什:首先,在所謂「西方馬克思主義」(Western Marxism)的範疇內,藝術的作用(在德語習慣中也包含文學和音樂)是至關重要的。所以,文藝評論家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並非兩個截然不同的專業。想想布洛赫(Ernst Bloch)、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或者德波(Guy Debord)也一樣都是這類例子。盧卡奇在1918到1924年間寫成關於倫理與政治哲學的重要革命性著作之前,他的《小說理論》(Theory of the Novel)、《海德堡美學》(Heidelberg Aesthetics)和《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記》(Notes on Dostoevsky)便是序曲。他作為一名厭惡資産階級的保守派,尤其是基於倫理和美學立場而拒斥資本主義與戰爭的極少數人之一(不同于他的老朋友兼導師,韋伯和齊美爾),他經歷了一次近乎宗教皈依式的轉型,成為了一名被認為屬於無産階級的「哲學家集體」的共産黨理論家。儘管如此,藝術在盧卡奇心中仍然是實現社會主義的「手段」(organon),取代了超越性與烏托邦的位置。
問:您怎樣看待盧卡奇的哲學與思想?您本人認識他嗎?
塔馬什:不認識,我從未見過他,他在世期間我還沒從羅馬尼亞搬到布達佩斯,搬去布達佩斯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也不屬於他的學派。我欣賞他僅僅從1990年代末開始,我也經歷了某種「皈依」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轉變。但在蘇聯解體後的世界中,認同以期盼世界革命——如盧卡奇那樣——作為主要的書寫方式,尤其像我曾在前蘇聯時期的全部日子裡對官方的「真正社會主義」的憎惡和本能地將真正的激進左翼視為聲譽掃地的失敗者,確實並不容易。然而,我認為盧卡奇的思想,不止是理解資本主義的有力工具(這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傳統長項),還提供了一種對資本主義超越性的想像——對資本主義的「揚棄」(Aufhebung)。
問:我們收到了許多信件和聯署請願(校按:參閱下文附錄),抗議盧卡奇檔案館的資料被移走。檔案館具有怎樣的地位和重要性?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塔馬什:匈牙利有著一個反動的極右政府,早已不是什麽驚人的秘密。該政府與歐洲的其他反動政府只在愚蠢、粗暴和無知的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像匈牙利科學院一類的學術機構,則誤以為只要順從且無原則地迎合鄙俗的右派,就能使奧班放過他們。出於這種考慮,他們决定將盧卡奇的手稿遷往城郊工業區某處難以接近的倉庫,我們根本不清楚誰能够看到手稿,更不用說與他們合作對手稿進行研究了,他們還對包括檔案館內的盧卡奇故居進行「裝修」。這些拙劣的說辭,無非是令所有對盧卡奇生平著作文獻和在檔案館進行的研究難以繼續,檔案館的職員,不是被裁撤、就是被退休了。總結下來:檔案館完了,科學院因國際輿論的抗議而尷尬不已,便佯稱他們的所作所為實際沒發生過。在一個連最溫和的自由派都被視作青面獠牙的共産主義者的政權下,盧卡奇——和有爭議的被視為匈牙利與中歐左派最偉大的思想家波蘭尼(Karl Polányi)——已不再能被研究和紀念。
問:我還看到資料當局正著手從布達佩斯一個公園內移走盧卡奇的雕像,以聖史蒂芬一世(Saint Stenphen I)(校按:匈牙利第一位國王)的雕像取而代之,是這樣嗎?移除雕像的想法,據我所知,由一名年輕的民族主義者Marcell Tokody提出,他是新納粹尤比克黨(Jobbik party)在布達佩斯市議會的議員。在地方議會,他的動議得到了掌權的青年民主主義者—匈牙利公民聯盟黨(Fidesz party)政客的支持。這也是針對哲學家盧卡奇的行動嗎?他不是被稱為「人民公敵」嗎?這與他的猶太血統有關嗎?
塔馬什:以上皆是。雕像已經被移走了;對此發生了一些零星的、小規模的示威。盧卡奇在1919年匈牙利共産主義革命時期是副「人民委員」(People’s Commissar)(校按:盧卡奇時任職位為「教育與文化人民委員部」副人民委員,即副部長級),因此被一些人視為「猶太–布爾什維主義」的象徵而遭到攻擊。當然,1956年匈牙利反斯大林的革命時,盧卡奇在革命政府中擔任文化部長容易地被遺忘了(1956年革命一直被奧班政府扭曲和挪用,奧班政府甚至在修改後的新憲法內不再提及「共和國」的名稱)。盧卡奇還成為現時在朝與在野的兩股極右勢力的共同仇視對象,而這種仇視亦得到盲目反馬克思主義的更文雅一些的保守派、甚至自由派的支持。
問:Kapital雜誌這期的主題為「恐懼」,主要是探討對其作為一種政治宣傳的操作。檔案館文檔的遷移和雕像的拆除是否代表著匈牙利政治生活中一場更為複雜的危機呢?其意圖是否在對不支持匈牙利的國族主義趨向的人中間散播恐懼?
塔馬什:這樣說過於溫和了。眾所周知,大多數的歐洲國家,你和我的祖國也不例外,歇斯底里的反移民、猖獗的種族主義以及強烈的反民主傾向,這些思想——正是在沒有堅實的馬克思主義左翼、且「資産階級民主主義」的最後殘餘消失的背景下——在某些國家甚至構成了過半數或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大多數人對「來自東方和南方的蒙昧群流(the savage hordes)」、和「優美靈魂」(the beautiful souls)(齊澤克在他最新一篇討論反移民、反歡迎文化(anti-Wilkommenskultur)的文章中用了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裡的術語)而感到恐懼(校按:塔馬什用「優美靈魂」意指無力改變惡劣現實但仍抱持良知而發聲的公共知識分子;但齊澤克則以用它諷刺徒有原則而超然於現實政治的公共知識分子,這並不公允)。這些「優美靈魂」——我作為其中的正式成員——在西方受到嘲弄,在東方則受到威脅和迫害。這種恐懼有其原因,而我也發現周圍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問:政府打算關停由美籍匈牙利人、金融家與慈善家索羅斯創建的一所著名大學(譯者按:指中歐大學),這件事是否也與此有關?
塔馬什:是的,有一種間接關系。美國的「另類右翼」(alt-right)思想在這兒極受歡迎,這裡並且把(從主流自由派到革命社會主義者)任何的反種族主義和平等主義的思想都喚作「文化馬克思主義」(模仿了戈培爾(校按:納粹德國的宣傳部長)所用的「文化布爾什維克主義」(Kulturbolschewismus)一詞,其完全與第三帝國時期同一意思)——也就是「優美靈魂」;且痛恨中歐大學開設女權主義的課程,奧班控制的媒體將它稱為「性別法西斯主義」(中歐大學設有性別研究系,而被右派視為醜事)。我本人在中歐大學作為社會學系的客座教授,正在教授一門有關階級和另一門批判理論的課程。
任何被懷疑反對絕對權力的人,從洛克到葛蘭西,統統遭到了嚴重質疑,並被指責犯下了假想出來的十惡不赦罪行。
問:在這種情境下,您認為公共知識分子可以做什麼?有沒有應對這一趨勢的積極方法?
塔馬什:方法就是我們正在做的:講出來。正如你們在捷克、塞爾維亞、羅馬尼亞(那裡包括溫和的社會民主派,被稱為「紅色瘟疫」)、俄羅斯、土耳其等地所做的類似工作,在你們做了很多年後,我們才有了一份至少是溫和的、折衷的左翼網絡刊物,名爲《估量》(Mérce)(前稱為《雙重標準》(The Double Standard)),它也是一個實時更新的新聞網站,我在其上有一個每週更新的專欄。他們會發表馬克思主義者的文章。這些都是類似的工作,但匈牙利左翼既弱小、又素有害怕從政治上組織與行動的名聲。所以當下能做的只有發表言論:去澄清、去批判、去抗議、去搞擾、去鼓動、去解釋——總之就是讓言論傳播開來。
附錄:
從2018年1月15日 開始的幾週內,保存在匈牙利盧卡奇檔案庫裡的手稿就要被撤下,而被轉移到匈牙利科學院圖書館與資訊中心(Library and Information Centre of the 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的手稿與珍本部門。正如公眾所知,這是依照科學院圖書館與資訊中心總監所作的指示。因此,這些手稿從此以後將不能在盧卡奇檔案庫供作研究之用了。
我們這些聯署人——以前要麼曾有幸在盧卡奇檔案庫工作,要麼曾在自己的研究中支持和幫助過盧卡奇檔案庫;在我們將來的工作中,繼續用上保存在盧卡奇檔案庫裡的列印稿和手寫稿也是無可避免的——對匈牙利科學院圖書館違背了自己先前的承諾與保證,正在準備把這些手稿搬出盧卡奇檔案庫,感到震驚。此舉將會破壞盧卡奇檔案庫的獨立性——而維持它的獨立性,對於匈牙利科學院而言亦具有重要意義——並且會對研究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所以,出於研究的利益,我們請求匈牙利科學院及其圖書館的負責人停止這一計畫。
盧卡奇檔案庫對於維持匈牙利的批判性的、進步的思想,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我們這些聯署人對匈牙利科學院的這些舉措,視為對匈牙利公民社會機構的不斷攻擊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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