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5日

歷史的毀滅(The Destruction of History)羅伯特‧納萊(Róbert Nárai)

張維爾     宋治德 

校按:本譯文來自一位中國友人,要求代為校閱。原文刊載於美國《雅各賓》(Jacobin)雜誌網頁之文章
  
羅伯特‧納萊(Róbert Nárai)是即將出版的盧卡奇未發表與未翻譯作品集的合編者和譯者。他也是澳大利亞組織「社會主義出路」(Socialist Alternative)的成員。


1956年6月27日,盧卡奇與前匈牙利總統薩卡希奇(Árpád Szakasits),在人民軍中央大樓。來源:Samai Antónia / hirado.hu


匈牙利的右翼政府正試圖摧毀盧卡奇檔案館——以及他的遺産

某個星期五,電話響起時太陽剛剛落下。布達佩斯市盧卡奇檔案館的邁什泰爾哈齊(Miklós Mesterházi)獲知匈牙利科學院(the Hungarian Academy of SciencesMTA)將沒收館藏的全部手稿和書信。

接下來的星期一,MTA的雇員抵達並開始檢查藏品。他們查看了物品清單然後準備將材料搬到MTA下屬圖書館與信息中心的手稿與珍籍部門。

MTA的說法,他們的决定是基於「學術完整」的精神——搬遷手稿將使他們能够把這些館藏數據化,從而讓更多學者可以接觸到這批材料。

但我們得把MTA的决定與匈牙利的歷史與政治情况聯繫起來。

匈牙利自1989年從國家社會主義向資産階級民主過渡以來,MTA就一直在裁員,使得研究和編輯的計劃近乎不可能實現。把盧卡奇的全部作品——有許多未發表的和尚待研究的——存置到這樣一個機構,既不能服務於「學術完整」也不能有助於「研究」的利益,甚至相反,令它們失去用處。

不僅如此,現在是一個威權政府控制著匈牙利,而它正想要改寫這個國家的過去。奧班(Vicktor Orbán)政權已經在致力恢復匈牙利的國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傳統了。它推倒了為紀念那些與霍爾蒂(Miklós Horthy)軍事獨裁和箭十字黨(Arrow Cross)政權(校按:二戰時期與納粹德國狼狽為奸的匈牙利獨裁者和政黨)作鬥爭的人們的雕像,卻以吹捧反猶分子和通納粹分子的碑牌代之。

執政黨青民盟(Fidesz)將任何被它視作「異類」的人——外來移民、羅姆人、穆斯林、猶太人、共産黨人、社會主義者、自由派——當成替罪羊。它已經掌控了大量國家機關,又威脅要取締許多公民社會機構,包括中歐大學在內。

在這種妄想與恐懼的環境中,MTA並不想表現得像在支持一個「共産主義者」,所以在以合理化處置和提高效率的幌子下,他們正在破壞檔案館。

我們會失去什麽

盧卡奇檔案館是一處獨特的研究場所。

訪客們走過盧卡奇自1945年起至1971年去世所生活和工作過的房間。這間公寓——諷刺地在多瑙河畔俯瞰著自由橋——不僅保存著他的手稿,也有他的全部藏書,其中連同他所做的批注。這些年來,工作在這處場所的學者們差不多已經收集了這位偉大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曾發表過的所有東西。

可一旦MTA搬走手稿,檔案館就將失去它最寶貴的資産。一個例子可以讓我們看到它們的價值。

盧卡奇最重要的理論成就之一是將商品生産的社會影響理論化。在這個體系下,製成品被與創造它們的工人分離。資本主義下的勞動是低賤和單調枯燥的;它把工人變成了機器。整個這套過程都是被設計來使利潤最大化的,它把人類經驗的質性維度——勞動——轉化成可量化的時間量度。「在這裡」,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寫道,「人格也只能無奈地作爲旁觀者,無所作為地看著他自己的現存在成為孤立的分子,被加到異己的系統中去。(校按:〈物化與無產階級意識〉

商品生產儘管是人類勞動的産物,卻只能在非人的社會機制中——金錢、市場、資本以及工資——表達自身。它們對於人像是有生命的存在,作為自然的、敵對的而又安守其份的諸體系現於眼前,以至沒有人能將其理解,更別說掌控了。

商品生產一旦變得普遍起來,這種邏輯令人類存在的所有範疇置於它那數學理性之下。一套設計來處理數以千計案件的抽象的、形式上的法規,其負責制定生與死的法律系統。政治,從日常生活中分離出來後,開始顯得無法改變。巨大的差異分割為各個世界,而且每種存在的維度看起來都獨立於其它的。

盧卡奇後來在來自共産國際——開始是季諾維也夫掌舵,後來在斯大林手上——的壓力下放棄了這些立場。他激進的觀點是無法容于發生在蘇聯和國際共産主義運動內部的熱月反動。

至今,他爲自己辯解的最明顯的嘗試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1967年版序言裡。其中,盧卡奇稱他沒有分辨清楚對象化(objectification)(勞動)與異化(alienation)(勞動的一種神秘化形式)。

但當我拜訪檔案館的時候,剩下的最後一位職員塞凱伊(Mari Székely)告訴了我一系列盧卡奇自1933年起寫於莫斯科時期早期的未發表手稿。其中的一篇文章,是盧卡奇接觸到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校按:手稿在馬克思生前從未公開發表,直到1932年由蘇聯的馬克思恩格斯學院整理出版,盧卡奇於1930年代初在蘇聯為該學院工作而能讀到這份手稿)後而重新審視他早期的一些主張。在即將出版的文集中包括這篇論文——同樣還有其它以前還沒翻譯的1924年至1933年的材料——會澄清並深化認識這場辯論,進一步闡明盧卡奇的理論轉向以及他與斯大林主義那種不自在的調和。

這只不過是在一座仍待探索的巨大迷宮中發現其中一條未曾走過的路徑而已。

拯救現在

保護檔案館不僅僅是關於過去的事。它也關乎我們的現在,以及蘊涵在其中的可能性。

檔案館方面會定期舉辦會議和活動,讓來自匈牙利及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可以聚在一起討論盧卡奇諸思想的批判潜力,其中許多仍然沒有被發表、被重視和被正確理解。

舉例來說,對於盧卡奇對商品形式的分析,一個常見的誤解就是忽略反抗的位置。資本主義的支配性邏輯是定量化的,但是質性——在人類價值的意義上——永遠不可能完全被排除掉的。儘管資本家感受到的利潤最大化的驅動力純粹是量化的,但工人們感受到的卻是種質性的東西:一種對他們個性和人性的侵犯。這種對他們生活質量的損害爲反抗提供了基礎。

MTA沒收盧卡奇手稿所借用的那個合理化處置和提高效率的幌子,表露出的正是資本家的量化邏輯;左翼以人的價值的名義對這一舉措的堅决抵制則表現了反抗的邏輯。

正是出於這種精神,一份反對MTA决定的聯署信——僅列舉一些包括赫勒(Agnes Heller)、弗雷澤(Nancy Fraser)和詹姆森(Fredric Jameson)等在內的超過一千五百多個簽名——125被送至科學院。類似的一份聯署信上載於網址change.org而正在網上流傳。

維護檔案館其所包含的理論體系——套用盧卡奇在《小說理論》中的話——將有助於引領我們度過黑暗的時代和揭示指引我們的那些星辰。

2018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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