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8日

從未結束的盧卡奇爭論 (G.M.塔馬什)

The Never-Ending Lukács Debate
                                                    G.M.Tamás

徐藝恆
  治德 校


2017年1月25日,布達佩斯市議會決定將捷爾吉·盧卡奇的雕像從位於市十三區的公園移除。我們邀請到了哲學家G.M塔馬什對這件事的意義進行評論。(譯按:原文上載於《洛杉磯書評》(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網址,附原文連結

1914年之前,盧卡奇的早期作品被匈牙利文學界所深感厭惡。他的作品被認為過於「德意志化」——那意味著,作品過於哲學化,而缺乏足夠的印象主義和實證主義。當然,那僅僅是開始;從那時起,終其一生,盧卡奇始終被右翼不停地攻訐。在左翼圈子內,盧氏亦未得到善待。當他最重要的一本書,《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1923)出版時,遭到第二和第三國際的猛烈抨擊,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該書方才再版。當時盧卡奇被下達最後通牒:如果他還想留在黨內,他必須否定該書的內容,並且進行自我批評,而他最後也這樣做了。

在1930年代,盧氏在蘇聯遭到了猛烈的批判。他從維也納搬到了莫斯科不久後,便被流放至塔什干(Tashkent),並被禁聲。但是在1945年,匈牙利共產黨仍需要他,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名聲。他不情願地回到了匈牙利;後來東德也是一個定居選擇。在1947-48年匈牙利統一,共產黨專政建立後,「盧卡奇爭論」被正式鄭重提出:他被攻擊為「右傾路線分子」,「布爾喬亞」,一個不尊重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人(說實話,他確實這樣)他被再次禁聲,並被禁止教學,或用匈牙利語出版,但是他的一些作品被偷運進了西德,並在那兒被印刷出來。

1956年,盧卡奇成為納吉革命政府的一員。這也是他被蘇軍逮捕並被短暫遞解到羅馬尼亞的原因。當他返回匈牙利時,他已經被共產黨開除,列入黑名單並且強制退休。他必須再一次將他的文章偷運到國外,這時在西德,Luchterhand Verlag 出版社開始出版他的全集(這個項目在2009年由 Aisthesis Verlag 出版社接手)。在匈牙利和東德,都舉行了對盧卡奇的批判活動;他被定性為「修正主義分子」和「反革命」。大量的文章開始對其撻伐,這些文字被翻譯成多種語言。

1968年,盧卡奇支持捷克斯洛伐克的改革和抗議蘇聯出兵,以及支持西方的青年運動。他抗議蘇聯對布拉格的佔領,這導致了他被共產黨另一次的剝奪權利。雖然後來在匈牙利改革過程中,他的黨籍暗地裡被恢復,某種程度上得到平反,但是這一切來得太遲了:盧卡奇在1971年去世。他的學生也被宣傳部門批判譴責,並且被列入黑名單;他們失去了工作,作品也被禁止出版。

在今日的匈牙利,盧卡奇卻落得「人民的敵人」的身後罵名——因為他被判定:為匈共卡達爾(Kádár)政權效勞的黨領導人之一、黨的寵臣和宣傳喉舌(但同一個政權卻一直想令他禁聲閉嘴)。在今日反共保守分子官方紀念的1956年革命,他在革命政府的歷史卻被輕易地遺忘了。

在1956年的社會主義革命中,盧卡奇是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革命是在1917年。在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前,盧氏是一個悲觀的保守主義者。他與許多同時代的德國和奧地利作家一樣,從右翼方面憎惡布爾喬亞。但是在1917年,他不再緘默,並拋棄了對傳統的一切幻想。對於他和許多他的同輩們來說,革命帶來了拯救:通過宣揚對剝削、階級分化、腦體差別、惡法、財產、家庭、教會、監獄種種的終結,革命拯救了他們的心靈。從另一方面來說,革命也象徵著國家的終結。

革命也意味著烏托邦的終結。在1919年(匈牙利社會主義革命之年)盧卡奇所寫的文章(譯按:指的是盧卡奇早期文章〈策略與倫理〉〔Tactics and Ethics〕):「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既是革命自身的目標,亦同時是它的實現」。因此,人類社會的驅動力是歷史,而非烏托邦。因為無產階級革命的目的並不在世界之外,而內蘊其中。不能否認這種歷史觀帶有宗教寓意,因為在一些盧卡奇後來的聲明中亦有所呼應。例如,儘管盧氏對共產黨的失望,但是他仍然堅持留在黨內——因為教會之外無救贖(extra Ecclesiam nulla salus)。正是他和其他共產黨員的良心(conscience,另一個宗教術語),而非那些黨領導人一時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宣傳,讓黨保持了正當性。

在他的主要著作之一的《青年黑格爾》(1948年第一版)中,盧卡奇講了一個大思想者批判基督教「實證性」(positivity)的故事,黑格爾反對基督教會其視宗教僅僅為傳統和制度價值網路、以及寧要主教座堂甚于福音的問題。令人諷刺的是,為了將法國革命的成果從革命浪漫主義和狂熱中解救出來,這位思想者成為了傳統秩序、實證性的最重要的捍衛者。我認為這個故事,正是盧卡奇思想自傳的隱喻。言外之意,他也承認無力改變。

西方人現在只知道反對共產主義的自由主義,這是由反法西斯的流亡人士如卡爾.波普(Karl Popper)、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和邁克爾.波蘭尼(Michael Polanyi)以及前左翼人士如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伊尼亞齊奧.西洛內(Ignazio Silone)和亞瑟.庫斯勒(Arthur Koestler)所開創的傳統。在1968年之後,這種反共思潮逐漸由中東歐、以及蘇聯的持不同政見者和地下人權組織所接續。但是在西方鮮為人知的是另一種「白衛軍」(white guard)式的反共思潮,在一、二戰中間時期,這種思想在歐洲大陸廣為流傳,在今日的中東歐,包括匈牙利,又有復燃之勢。「白衛軍」視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為下層(Untermensch)的崛起。對於這些反共分子來說,共產主義不是意味著太少、而是太多的自由,而平等思想是一種反自然的罪惡(sin)。

這些人將「基督徒」視作「異教徒」,對於他們來說,普世價值意味著暴民統治,而「憲政」和「法治」則是勇氣精神的喪失。這些人相信到女人那兒去要帶著鞭子和棍杖,對同性戀者應拳打腳踢。他們相信對待黎凡特(Levantine)黑人,應當弄瞎他們的雙眼。

然而,當一個人在公園中,感覺豎立有爭議思想家的雕像是為了鴿子(棲息)的時候,他必須認識到:正是這些反共分子準備毀掉盧卡奇的雕像。他們亦將會拆散盧卡奇的檔案館(由匈牙利科學院所擁有和管理,他們膽怯地一事無成),丟棄到布達佩斯骯髒的旮旯。

而且,盧卡奇是猶太人,當局不會公開地宣傳他們的反猶主義,但是移走雕像這一事件是反猶主義活動的一部分。

作為現在人類史上偉大革命的見證者和哲學家,盧卡奇的存在絕不見容與奧班.維克多(Viktor Orbán)政權。他的「國家合作系統」寧願膜拜足球和杜松子酒。


G.M.塔馬什是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他是維也納人文科學研究所的訪問學者。

譯按:反對匈牙利布達佩斯市議會移走盧卡奇雕像的聯署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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