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0日

賀衛方《馬繼業的身世》一文隨想

馬繼業(George Macartney)
中國著名的法律學者賀衛方,素來敢言批評時局,原來他對近代歷史的研究,也有一定功力。最近讀到他此前一篇文章〈馬繼業的身世〉(收錄在他2016年在香港出版的新書《石河子札記》),該文探討19世紀末英國派駐中國喀什噶爾(即現今新疆)的總領事馬繼業George Macartney的中國生母身世之謎,引起我一些隨想。

馬繼業的生父,便是馬格里(Halliday Macartney),馬格里就是幫助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常勝軍的軍醫,也是李鴻章的幕僚,幫助清政府籌建第一間軍工廠——金陵機器製造局。有關馬繼業的中國生母,一直傳聞為太平天國納王郜永寬的女兒(或一說為侄女),而中文文獻史料基本沒有此位女子的資料,現在有關她的史料主要來源是馬格里的好友鮑爾傑(Demetrius Boulger)寫的《馬格里傳》(Life of Sir Halliday Macartney)。

這個故事的背景,就是1863年蘇州對太平天國八王的殺降事件。李鴻章違反承諾,最後殺了以納王郜永寬為首獻城投降的太平天國的八王和屠殺其餘的士兵。而常勝軍首領戈登(Charles Gordon)、馬格里早前有份參與這次與郜永寬等人的秘密談判,亦被蒙在鼓裡。因為這樣,戈登對李鴻章此次背信棄義的行為與李鴻章決裂,並且派人保護被殺降將的家眷親屬。

作為常勝軍的主力人物,馬格里其後娶了郜永寬的女兒,鮑爾傑也提到這有出於保護親屬的原因。婚後,馬格里對於他這位中國妻子的身世背景,完全守口如瓶,即使身邊好友亦所知甚少,也不讓她見任何客人。而馬格里的長子馬繼業,10歲便送去英國讀書後的兩年,他母親馬夫人便過世了。馬繼業成年後,終此一生,也從不提及他的生母。這位女子,在任何中文文獻沒有留下任何名字或記載,就這樣湮沒在歷史之中。

賀衛方這文章的主要貢獻,就是在同樣僅有的少許史料上,作出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而又合理的判斷,他否定一直以來認為馬格理這位中國妻子就是郜永寬女兒的傳聞,他說:

「許多資料上說,郜永寬出生於1839年,到1863年他被殺時,剛到24歲。即便是舊時代早婚早育,他的女兒能夠有多大?假如他15歲結婚,16歲得女,那個女孩在父親死的時候也只有8歲,第二年就跟馬格里辦了婚禮,12歲(1867年)就生下馬繼業?恐怕也屬於神話。」

所以,馬繼業的生母,賀衛方推定是郜永寬的侄女或近系親屬,殊為可信。

賀衛方認為由於當時那種中西之間仍然存在重大隔閡和偏見的年代,跨民族的通婚多少受到時人的歧視眼光,一位嫁給夷人的中國弱女子,當承受重大的社會壓力。這就是為何馬格里對妻子身世諱言莫深和刻意讓她與人隔離的主要原因,這當然是一個重要解釋。

不過,我也有一個推測,可以作為一個補充,就是這與他們結合的原因有關。但這個推斷暫時還未找到相關史料佐證(不過很可能也沒有的)。

鮑爾傑提到馬格里為保護郜永寬的「女兒」,而促成這段婚姻。問題是,要保護他的家眷,不一定要用結婚的方式。而且即使要結婚,又為什麼偏偏選上郜永寬這位侄女呢?在當時仍然是封建社會的氛圍,一位夷人可以隨便向一位中國女子求婚繼而結婚嗎?我的推測是,其實這門親事,應該推前到在郜永寬與戈登、馬格里密談獻城投降之時,在該段期間達成的。

郜永寬生前與戈登、馬格里談好投降的條件後,很可能再以另一種形式以確保他歸順清政府後他的利益可以更為鞏固,就是政治聯姻,而這方式在中國古代已司空見慣。但為什麼郜永寬會看上馬格里作為聯姻對象呢?基本不難解釋。第一,馬格里當時仍是單身未婚。第二,馬格里會說流利中文。第三,馬格里又是常勝軍的主力人物、李鴻章的得力助手。所以,合理推斷是,郜永寬做媒將他的侄女或近系親屬許配給馬格里。至於馬格里會否答應這門親事呢?答案也是肯定的,因為鮑爾傑在傳記也提到:「馬格里自己有在中國長久發展的意圖,他最欽佩的是南懷仁、湯若望等康乾時期的天主教傳教士,希望能夠像他們那樣獲得終生在北京宮廷服務的機會。加入中國國籍,並且娶一位中國女子都有助於他實現這一遠大理想」。所以,馬格里當時也極可能同意這門親事的。

雖然其後發生了殺降事件,郜永寬等人身首異處,但既然馬格里與郜永寬大家已同意這門親事(在當時社會,郜永寬的侄女是否也同意是個問題,不過她應該預先知道這門親事),馬格里才順理成章迎娶郜永寬的侄女,履行先前的婚約,二來也可以保護郜永寬的侄女。但也正因發生了殺降事件,馬格里作為李鴻章的得力幕僚、清政府的重臣,他與太平天國納王的這椿政治聯姻,便成為馬格里的一個忌諱,肯定不能對人吐露半點的。至於馬繼業,他後來成為大英帝國的外交官,終其一生對自己中國生母的身世諱莫如深,是因為他生母是中國人還是自己是太平天國的後嗣?或兩者也是?也難再考究了!

後記:楊東曉的〈程學啟:從「悍匪」到「悍將」〉(《看歷史》20118月號)一文,亦提出馬格里這門親事是郜永寬的安排的觀點,不過只是一句帶過,沒有任何史料佐證,連基本論證都沒有。